苏州:探路“城市养老”发现了什么
《瞭望东方周刊》记者钱贺进 | 苏州报道
苏州1982年就进入老龄化社会,比全国提前了18年
对于江苏苏州市区的老人而言,不少人的退休生活是这样的:
每天到最近的日间照料中心吃饭、下棋、打牌;每月虚拟养老院的服务员会上门打理几次生活,基本服务由政府埋单;倘若身体不好,失智失能,则搬到就近的民营养老护理院,这里有基础的医疗与护理服务以及临终关怀,自己每月支付2000元左右。
苏州1982年就进入老龄化社会,比全国提前了18年,60岁以上老龄人数正以每年5万〜7万的数字增加。
苏州市民政局副局长郑利江告诉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“目前苏州大约4个户籍人口中就有1位老人,老龄化高于全省快于全国,社会抚养比也达到49.89%,即劳动力与非劳动力是1:1。苏州的老龄化危机来得更早,所以作了不少探索,促进老龄产业发展。”
“十一五”以来,苏州形成了“9064”养老服务格局,即90%居家养老,6%社区养老,4%机构养老。
外地人来苏州考察最多的是居家养老的虚拟养老院,及机构养老中已具规模的民营养老护理院。仅姑苏区的虚拟养老院就接待过600多批参观者。
政府埋单居家养老
姑苏区彩香二村的徐美英夫妇每月享受一次虚拟养老服务。
本刊记者拜访时,虚拟养老服务员薛美珍正站在客厅的凳子上擦洗碗橱。望一眼厨房,窗明几净,灶台洁白锃亮。
81岁的徐美英站在橱柜旁,叮嘱高处的薛美珍小心。她的老伴吃完饭,到楼下的日间照料中心看下棋了。徐美英退休前是搪瓷厂的女工:“我有尿毒症,现在家务活越来越力不从心,多亏了小薛。”
每月2000多元的退休工资基本都花在血透、吃药上,看病是徐美英最大的开销。欣慰的是,子女都在苏州,工作再忙,周末还是会上门探望并补贴家用。
姑苏区的虚拟养老院是通过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,为高龄、残疾、五保等不同类型的退休老人提供无偿服务。徐美英老伴年满84岁,每个月可以享受一次免费服务,一些自理困难、符合条件的老人则可以享受更多次的无偿服务。
老人若觉得还不够,可以自己购买服务,每小时20元,低于30元的家政市场价。有一位华侨老人每月掏480元,让薛美珍每周做三次饭,一次做两天的,解决了一个月的吃饭问题。
姑苏区居家养老服务中心副主任路忠对本刊记者说:“虚拟养老主要为老人提供日常生活照料服务,有居家保洁、买菜做饭、陪同就医、洗澡擦身、换季整理、水电维修、配餐上门,等等。”
“现在是基础服务阶段,下一阶段有增值服务,比如医疗、饮食等等,免费服务也会逐步覆盖更多老人。”郑利江说。
薛美珍服务完毕会让徐美英在服务单上签字,并扫描门口的二维码,记录下她的来去时间。在服务员离开一小时后,居家乐服务中心的话务员会电话回访,询问老人的意见。每次服务前,话务员还会提前一天提醒老人。
薛美珍今年50岁,与所有居家乐服务员一样是苏州本地人,之前是彩香街道公益性的服务员,今年秋天将退休。她们就近就业,与老人们沟通谈心也方便些。
路忠介绍,姑苏居家乐虚拟养老院一线服务员有261名,所有人都经过岗位职业培训,九成以上的员工持有“家政技能资格证书”和“养老护理员资格证书”双证书。她们的身影遍布全姑苏区17个街道158个社区居委会。
2003年,苏州在全国首创社会化的居家养老服务,2007年建设运行虚拟养老院这一居家养老服务新模式。到2013年12月31日,虚拟养老院已覆盖到8188户老人家庭,11845位老人享受到这一服务。
虚拟养老院:看的多学的少
这些年国内慕名而来的参观者已近7000人次,然而真正学习的却少之又少。
“虽然都叫居家乐、虚拟养老院等等,内涵却大不一样,只听说无锡可能也要做。”郑利江说,“这是我个人的分类提法,外地是技术主导型,苏州是服务主导型”。
按郑利江的分类,前一种是老人打电话说需求,基本什么服务都有,服务供应商在社会上,需要信息平台整合资源;后一种不需老人打电话,是经过需求调查形成数据库,有一支专门的队伍为老人上门服务。
“外地的一指通、安康通等等太多了,摁个键,打个电话,提供服务。5年过去了,看看他们现在在干什么,我们这边在干什么?”郑利江认为技术主导型的模式没有能力整合社会供应商。
这种“呼叫平台”虚拟养老的模式,苏州曾有失败先例。路忠介绍说,15年前,苏州金阊区推出的“一指通”服务,老人只要摁下随身携带的电子铃,即可联通呼叫中心。工作人员询问老人的需求,联系社会服务。当时曾引发外界关注,服务过几万名老人,到2007年却只剩下十几户了。
曾有北方某省会城市来姑苏区考察后,还是建了“呼叫平台”式的虚拟养老平台。尽管他们受到上级领导的赞赏,郑利江还是写了封信给当地领导说“有问题”。
“技术主导型的模式,我感觉浪费了国家很多的钱为企业服务,而不是在为老人服务。市场经济实际是订单经济,大企业规模订单才能产业化发展。老人主动打电话,后期整合社会力量是不够的,难以形成规模订单,会做不下去。在中国有多少电话一打就能一步到位的事?”郑利江说。
郑利江与路忠都认为,外地不愿学习苏州做法主要是培育养老服务的社会力量有困难,参与的人才太少,“这一模式太辛苦了,看的多学的少。”
据了解,姑苏区虚拟养老院的服务员,每月税后收入约2000元,这在苏州已算比较低的收入,与社会上的家政钟点工收入也有不小差距。尽管虚拟养老院每天都在招人,应聘者却寥寥无几。不少熟练的家政人员一听说是伺候老人就不愿意来了,因为很累很脏,还时常沟通不畅。
唐丽礼说:“我们服务员很不容易,给老人清洗厨厕,修剪指甲,还要照顾老人情绪。”
虚拟养老院将老人们主动捐给机构的感谢费设成多种奖项,奖给那些吃苦耐劳、忍受委屈的优秀服务员,以资鼓励。
姑苏区虚拟养老院几年来培养了一支261人的家政队伍。“我们招聘本地下岗或者家庭困难的妇女,虽然收入不高,但岗位稳定,管理规范。我们还缴纳五险一金,按照现行的社保政策,50岁就可以退休,退休后有保障,所以还有一定的吸引力。”路忠说。
路忠认为,虚拟养老院是公益性机构,提高对老人的收费并不合适。我国的老龄化形势非常严峻,应当超前规划,真正扶持养老行业,如有可能应将其纳入社会公共服务保障体系,提高从业人员的待遇与地位。
护理院的苏州品牌
苏州在护理院医保定点上开了先河,这种医养结合的民办护理院也是外地参观者的兴趣所在。
位于北环西路的苏州夕阳红护理院,由四栋白色小楼构成。会议室与姑苏区虚拟养老院一样,挂满了各种奖项与锦旗,座椅整整齐齐,已习惯了接待各地参观者。
院长刘军告诉《瞭望东方周刊》:“我前年去北京开会,外地好些卫生厅长问是不是老年人医院,他们也有护理院是老年公寓,没有护士。没有民办护理养老院的概念。”
夕阳红护理院是一个医养结合的养老机构,收纳对象为失能失智的老人,功能是延续医疗康复,精神抚慰,延长老人寿命,减轻老人痛苦及临终关怀。
本刊记者随机走进几间有家属的护理房,老人们大多在晒太阳,护士正送去下午茶—热茶与蛋糕。88岁的徐文芳患有糖尿病,因骨折入院,她66岁的女儿王筱敏正好前来探望,守在一旁。
“小姑娘们的服务态度很好,这里价格也便宜,我们看报纸知道的。”王筱敏比较满意。“夏天是绿豆汤和水果!”旁边的老奶奶突然大声插话。
一位老人在这里住院,医疗、生活和护理每月开销总共不到2000元。
收费由住院费用和自费构成。住院及医疗费用,一般退休职工走医保卡报销95%,个人承担5%,约一两百元;自费含伙食、生活护理和杂费,约1770元。
“苏州一位老人一天87.15元的平均定额,医保费用不算很高,但解决基本医疗没有问题的。苏州非公务员的退休工资约2000元。我们这样的服务,对于减轻社会和家庭负担很有帮助,要是请家政每月三四千元,还无法提供医疗护理。”刘军说。
这个护理院有40多位医生,大多是退休的老医生,一般的疾病和抢救在这里都可以救治。但并非所有老人都可入住,只有失能或失智的才行。
上午,夕阳红护理院刚刚送走人社局、卫生局、民政局、财政局的检查人员。刘军介绍,苏州比较规范,卫生局查医务人员资质、人员配比、医疗规范、药房等等;民政局查生活护理,护理员(护工)资质、人员配比、上岗资质等等;人社局查收费及人员是否符合标准,防止浪费社保基金。人社部门还会免费上门培训,直到护理人员拿到护理员证。
夕阳红的护工,主要处理老人大小便、洗澡等等,其他的由140多位年轻的护士包办,她们是卫校、大专、大学的毕业生,一人管两个房间,5到6人,8小时轮岗三班制。
郑利江说:“全市39家护理院基本都是民营的,1.2万张床位,使用率超过八成。”
苏州对民营护理院的政策扶持力度很大,财政每年都会拿出一笔钱给予建设、运行补贴。
建设补贴是一次性的,一张床位补贴5000至1万元(新建1万,改建5000)。而民营机构建一张床位,成本为六七万元,如购买土地,至少20万元。公立福利院由于标准较高,一般至少50万元的成本。
运行补贴则是长期的,一张床200元/月,按实际入住病人算。正常运作时,水、电、气、电话的收费标准都按民用计算。对于护理员也有特岗补贴,按月发放,第一年100元,第二年200元,8年后800元封顶。
郑利江说:“苏州的护理院占江苏省六成以上,十年的运行,已形成了苏州特色的民办护理院品牌效应。吴江盛泽镇又有两个老板投资了5000万元做护理院,他们的眼光比政府独到,相信很有前景。”
只欠东风
“护理院的投资大,周期长,赢利点低。”做了七年护理院的刘军说。
“我们收费是死的,不懂财务的人也能算出我们的收入,虽说有补贴,可投入是巨大的,社会需求大,我们2007年50张床,现在650张,一直没停过。”刘军掰着手指头说。
苏州的护理院支出最大的部分是人力资本,占到55%~60%。随着最低工资的上调,五险一金基数、夜班费水涨船高。苏州目前的最低工资标准为1530元/月。
夕阳红护理院全员交五险一金,护士、护工月收入分别为4000、3000元左右。由于护工待遇不高,工作脏累苦乏,没有社会地位,所以招聘极难。
第二块开支是房租,夕阳红护理院一年的租金是350万~360万,占支出的15%~20%。
刘军说,现在是微利运行,蓄势待发,需要的不再是补贴,而是国家给政策,只欠东风。
“比如一个瓶颈是,政府投资应有的功能没有发挥出来,公立福利院建设动辄几亿元,其实未必要花这么多钱。政府应节省开支,用到该用的地方。”刘军说。
在刘军看来,公办养老院本应面向三无老人、五保户托底的,很多不符合条件的人却占用和浪费了资源。比如夫妻公务员退休金最少1万元,花3000元住在公办福利院。如果将这部分人群释放出来,会给民间养老机构巨大的市场空间。
苏州的护理院往往会为同一个问题担心:租用的大楼何时会搬。因为政府没有相关规划,一家护理院几年之间搬了两次,马上又要搬家了。
“尽管苏州养老已经做得蛮好,但这些反映出政府对养老还是不够重视,还处于被动应对的姿态。”刘军说。
苏州政府最近的一次雪中送炭,让刘军看到了政府对待养老的诚意。
刘军曾经最头痛的是意外伤害,仅仅2013年就赔偿了30万元。“老人摔跤,我们先治疗,摔一次认一次。好在政府刚刚帮我们购买了机构养老人身意外伤害险,政府出80%保费,我们20%。”
信任危机也是刘军时常担心的事。他怕投资人是外行,追求快速回报,一旦出现医疗事故,一经媒体曝光,整个行业将遭到抹黑。几年前,一家护理院曾发生一起护士扇老人嘴巴的事件,被媒体曝光后,同行们郁闷了许久。
“我们的管理固然需要更加成熟,但这是个大家不愿涉足的行业,有待扶持,希望社会能够宽容一些。”刘军说。
为了让家属了解老人情况,夕阳红护理院搜集意见本上的意见,每月召开工休座谈会,并定期发问卷调查,家属不常来的会主动打电话告知近况。夕阳红护理院还设立了病人服务中心,专门处理投诉。
刘军说:“投诉最多的是伙食,众口难调。我们很需要民政部或行业来制定一个标准,每位家属生活护理标准不同,缺乏标准,易引发医患纠纷。”
2012年到北京开会时,刘军发现全国的护理院不到50家,首都只有3家,还是区级医院改的。苏州在全国护理院最多,起步最早。作为探路者,苏州面临的难题,或许越来越多的城市也会遭遇。